阿森是不懂得拒绝的女生。
就算你把所有的工作以帮忙的名义交给她,她也会一个人默默地做完。交给你的时候还要殷切问你做得怎么样,期望获得好评。
她就像个淘宝店主,容不得别人给她差评。
这样的女生,坐在我的格子间对面。
因此,我的对面,人来人往,认识的不认识的,总喜欢过来对阿森说:“阿森,帮我个忙。”不管她答应不答应,放下文件,“谢谢”都要转过身后,才临时补上。
阿森不会拒绝,但以我的观察,她其实很想拒绝。
我好几次都听见她旁敲侧击地对别人说晚上有个事情,那人厚着脸皮说浪费不了阿森多少时间,放下文件把“谢谢”作为临别赠品,送给了阿森。
她只能叹一口气,默默地工作。
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我回忆了很久也没想起来,是阿森来公司报到的第一天,第一周,还是第一个月。
还是,她说出了那句,“我帮你吧。”
阿森对别人总是笑脸相迎,对我也是。她对我比较优待,喜欢和我聊天,尽情地聊她的学生时代,但她从不谈她的男朋友,我知道,她有男朋友。
她的大学时代,我是知道的。因为,我和她是同一所大学。
阿森其实就是大学时候,看起来很好追,嘴上说着一定能追到,最后却都放弃了追的女生。
阿森家在南方小城,留在上海这座城市起初是因为她在上海读的大学。后来演变为,想在上海追寻梦想。
虽然我一直认为她的梦想根本就不算梦想,要么算是梦,要么算是想。
她的梦想很简单,在上海拥有一套写着自己名字的房子。这算哪门子梦想,就她那六千多元的工资,基本月光的开销,别说房子,厕所都买不起。
其实我也买不起,但我比起阿森来要占便宜,因为我家就在上海。
毕业后,我吃住在家里,上班在公司,每个月还能和不算女朋友的女朋友吃几顿好的。
我家在上海属于小康家庭,有车有房那种。上海对我来说,就是个移动城堡,除了我们这些原住民,总是有一群人进入城堡里,然后一群人离开城堡。
阿森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人,她觉得要在上海扎根,除了心怀梦想,还要努力拼搏。因此她谨小慎微地拼搏着别人的工作,我总觉得老板应该给她开双倍工资,兴许还不够。
甚至有时候还产生错觉,这间公司有她就够了。
阿森践行的是存钱买房的理念,我看了看上海的平均房价,这要存到什么时候啊。
我问过她,为什么这么热切地想要买房。她说,有了自己名字的房子,她才算是独立的。
“你不懂拒绝啊?你其实是把别人的工作当做自己的梦想。”在所有人都去吃饭,办公区里只有我俩的时候,我问她。
她拿出一盒快凉了的盒饭,在底层添加开水,手捂着饭盒,眼睛看着桌面上别人的文件。“没办法,如果我拒绝,他们会不高兴,可能就把他们得罪了,我不想得罪同事。”
“切,他们那些人也算同事。”我靠着电脑椅,把腿搭在桌面上,抖得像是得了羊吊病。
我抖腿的震荡波剧烈无比,波及了正在热饭的阿森,“男抖穷,女抖贱。不要抖,容易把钱抖掉的。”
这时候,一位女同事拿着文件走了过来。她不好意思地对阿森说她下午要和男朋友去看房子,主任下午就要这份文件,问阿森能不能帮帮忙。并且叮嘱阿森,千万不要告诉主任是阿森做的,就说是她做完了放在阿森这里的。
最后一句话仿佛已经认定了阿森要帮她,阿森为难地伸出手准备接文件的时候,我说:“你们买哪个地段的房子?价钱现在多少,有没有折扣?我最近也想买房,有没有什么好介绍?”
女同事顿了顿,吞吞吐吐地说是和男朋友去看租的房子。
“那你男朋友也太猴急,租的房子什么时候不能去看啊,偏要今天下午?真没想到,你还有让你男朋友迫不及待租房子的魅力。”我摇着头说,不住地夸赞她。
女同事脸变色,呼吸变得沉重,“神经病!”拿着文件气鼓鼓地离开。
阿森脸都绿了,看了我一眼,追过去向女同事道歉,解释说我在开玩笑。女同事使劲把文件摔在桌上,撞击桌面的声音一声闷响,仿佛是在为我的嘘嘘加油鼓劲。
我得意地向厕所走去。
阿森涨红了脸,站在原地。
那次之后,同事们很少再请阿森帮忙,他们甚至连话都不和阿森多说。有的人更过分,遇见阿森干脆躲着走。
阿森,被他们孤立了。
当然,我还是和群体打成一片的,他们出去K歌撸串都要喊上我。坐在他们中间我就使劲地侃,一直侃到口干舌燥。每次的话题,几乎都要聊到阿森。
起初,我以为是阿森不帮忙,大家对阿森产生了固有的偏见;又或者,是我当时的傲慢,导致大家疏远阿森。
经过他们八卦之后,我才明白,与我无关。
他们说,阿森平时看着开朗、亲近、乐于助人,其实心机深如鸿沟。
我手里拿着串,嘴巴用力地咀嚼,表情郑重看着他们,“此话怎讲?”
他们七嘴八舌地讲起了我从没见过的阿森另一面,不对,是好多面。
有一次,某女同事被男朋友带着在某酒店见家长,却在另一个包间的缝隙里看到老板带着阿森和一群人喝酒,阿森就酒桌上游刃有余的模样和办公桌前完全两样。
有一次,某男同事开车停在路边,看见老板带着阿森驾车从旁边经过,阿森坐在车里化妆。
有一次,某男同事和哥们去新天地玩,在酒吧看见阿森和一群外国人划拳聊天,还化着烟熏妆。
有一次,某女同事和姐们唱K,在浦东碰见阿森提着大包小包的奢侈品,上了一个男人的雷克萨斯。那辆车,是老板的。
他们讲了很多我不知道,也没有听过的阿森的传说。
我都听晕了,再说下去,阿森就要乘坐神州上天揽月了。
这是我看到的阿森么?人说三人成虎,这么多人说,阿森会不会成为吃人的母老虎啊。
我的手机,阿森打来六个电话。
我开着震动,沉浸在阿森的变化里,装作没有听见。
和阿森的见面是在陆家嘴外的星巴克,她一个人坐在窗边,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。
下了出租,我并没有立即走进去,站在外面看霓虹灯覆盖的橱窗里的阿森,看了好久。这姑娘,真的是个我认识的那个阿森么?
走进去,她已经为我点好了咖啡,一杯普通的摩卡。
我诧异她知道我喜欢喝什么,她说每天中午都看见我泡摩卡咖啡。我心中“嗯”了一声。
坐定之后,问她给我打那么多电话,有什么急事。
“我辞职了,预定了明天晚上的飞机票回老家。”
怎么走得这么急,“老家出什么事了?”
她摇摇头,“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能回去吗?我厌倦了这里的生活,让我根本就找不到追梦的力量。”
梦,对很多来说,真的就只是个梦而已。她们读着令人热血沸腾却没有营养的鸡汤,妄想靠念力来打败现实,妄想24小时就能变幻人生。终于,在梦想坠地的时候,发现插上翅膀的并不是梦,而是刺进了身体的刺,根本就飞不起来。
我见到过太多满怀雄心的人来到上海,最后灰头土脸地离开。上海是座移动城堡,移动的不是城市,而是进进出出的人。
犹豫了很久,我问起同事们聊着的关于她的那些事情,确认事情的真实性。
她反问我:“你相信我么?”
我想了想,点点头,“相信。”
“那就行了。”
然后,我们聊了好久,她意外向我说起大学她和另一个男生的故事。
那是令她记忆深刻的男生。
第二天,是我开车送阿森去的机场。
她一开始坚定地拒绝,后来被我连拉带拽地塞进车里,才不得不答应。
路上,她沉默地看着奋斗了五年的城市。城市的高楼依旧耸立,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,城市的历史依旧古老,城市的时钟依旧没停。
我问她后不后悔在上海的五年,她没有回答我,用手捂着窗户,路灯和霓虹灯的灯光从手指尖流过。
“以前,我总是想抓住时间。总以为抓住了时间,就抓住了未来。”
“现在呢?”
“现在,我害怕时间,想躲得远远的。”
“嗯。”
离别的时候,阿森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,我能感受到她胸脯的温度以及胸中的心跳。
我心里激荡着一股冲动,要不就别走了,当上海人还不容易么。很容易,我们家随便你住。
但我说不出口,话到喉咙堵车了。
阿森的背影消失在登机口,我还站在原地。我像是在等,等着她从里面冲出来,她却没有冲出来。
飞机直冲云霄。
往后,我的格子间对面换了个女生,她喜欢化妆。每天化得跟聊斋似的,从妖精变成美女。
同事们偶尔还会谈起阿森,言语之间只会觉得心机重的女人不能深交,很是轻蔑。
老板要结婚了,满脸堆笑地向我们发请帖。发到我这里的时候,我接过请帖,轻声说:“祝贺你。阿森走的时候说感谢你,是你让她一夜长大。”
老板听见我说这句话,笑脸僵硬。我握紧拳头,积攒了一肚子的内力汇聚到拳头上,一拳把老板打倒在地。
“老子不干了。”
老板是阿森大学时候的男朋友,阿森读大学的时候,他已经功成名就了。
阿森从大学一年级和他谈到大学毕业,他对她呵护备至。阿森想找工作,他死活要让阿森来他的公司,然后不断拉她去陪那些客户。
阿森就像是他圈养出来的动物,只能听他的指令。如果不听,便会遭到折磨。面对他,阿森如履薄冰。甚至在公司里,也不敢和其他同事友好交往,更不敢行差踏错半步。
她变得很自卑。
后来,阿森发现老板的身边竟然还有两三个和她样貌差不多的女人。她十分震惊,也十分恶心。
老板告诉阿森,她们的样子和他大学时候的女朋友很像,他喜欢她们,像是宠物一样。
阿森和老板决裂,她决定离开这座梦想之城。
临走的时候,阿森讲起这些故事,我半信半疑。直到我在酒吧遇见了和阿森很相似的女生,她的身边站着老板。
那些女人,是阿森的梦魇。
穿着白色衬衣,我使劲地把领带扯下来,走在空旷的街道上,手里的西装很沉。
我很用力地把西装塞进垃圾桶里,继续向前走。
我也不知道要走向何方,可能一直向南走,去往阿森所在的南方小城。
她临走的时候说起和另一个男生的故事。
有位男生在大学的街道上捡到一张饭卡,把里面两百多元刷完之后,还到了食堂失物招领处。
那时候,两百多元对阿森来说可以管半个月的伙食。她有个有钱的男朋友,但那些钱是男朋友的,不是她的。
后来,她做了半个月家教把两百多元挣回来了,甚至还有剩余。
阿森高兴地说,她很感谢那个男生。如果不是他,她根本就不会想到去做家教,之后还成为大学经济来源之一。所以,那个男生是推着她走向独立的人。
她变得强大,开始想着能够在上海寻找梦想。
那个男生啊,当时什么也不知道,捡到卡之后买了很多瓶可乐,很多包零食,还有很多方便面,在超市的门口把买来的东西发给了素不相识的路人。
他自己只留了一瓶可乐,洋洋自得自认为做了件好事。
阿森说,当天,她看见有个男生在超市门口免费发东西,鼓起勇气拿了一包想买很久却不敢买的薯片,很好吃啊。
那个味道,她现在都还记得。
我什么都没说。因为捡到饭卡的那个男生是我,买薯片的钱,其实是阿森的。
我奔跑在上海夕阳的街道上,一直奔向南方。但我不知道阿森所在的小城在哪里。
南方那么大,我要怎么找到她?
我好想告诉她,我给她薯片的时候,就想要她电话来着,但最后却没开口。
阿森,就是看起来就很好追,嘴上说着一定能追到,最后却放弃了追的女生。